小时候的我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晚间时常要辛苦已奔忙一整天的父母带我去看病。母亲由于要照看弟弟,便把这项任务交给了父亲。那时刚上小学的我其实很羡慕弟弟,羡慕他可以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兴奋地东张西望。我很想知道,在父亲肩膀上的世界是怎样一个样子。
我只知道,那时候父亲肩上的担子很重。在5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城里人,直到有天父亲骑回了一辆28寸的二手自行车,载着我们一家四口,说是妈妈又准备要生弟弟了,我们要到亲戚家暂时住上一两天。
我还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如成熟的稻海,金光灿烂地盛满了通向镇区的那条泥路。我坐在单车的横杆上,竭力保持着上身的平衡,两个弟弟,一个在妈妈的背上,一个在妈妈的肚子里,中间隔着努力蹬骑的爸爸。
在上世纪70年代,谁家有一辆自行车,恐怕比现在有一辆家轿都要来得荣耀。而我留恋的,是爸爸妈妈跟我身体之间的距离,亲情的距离,只有在那个时候是最接近、最能给我温暖的感觉。
奶奶跟四个叔叔挤在城里一个只有10多平米的小房子里,我们四口人根本无立锥之地。外婆家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外婆跟舅舅一家五口挤在宿舍楼的小单元里。一整天下来,我只能带着三岁的弟弟勉强在那凉飕飕的水泥地板上睡个囫囵午觉。
爸妈想回城,但城里没有他们容身的地方。夜里,一家人又回到了村子里。星光下的晒谷场更显白了,仿佛换上了一床浆洗干净的被单,铺在村前屋子后山野田地中间,正静待我们回来做个好梦。
城里的月光和乡下的其实没什么两样,一样的遥远一样的晕黄,还一样的老是跟着人屁股后头转。可是城里有学校,可以让我和弟弟自己走不算太远的路去上学,父亲说。
跟村上大多数人一样,我们一家人卷了草席也跑到了晒谷场上纳凉。每每醒来后,我总是发觉自己躺在四面砖墙围绕的家里,也不知爸妈是怎样把我弄回来的。于是某天就假装熟睡,发现抱我回家的是父亲。他的胳膊虽然有力,但瘦骨嶙峋。他把我放下,就出门做工去了,我听到门被锁上的声音。睁开眼,一屋子的寂静张着獠牙向我扑过来,我再也睡不着了。
很多年后,不少人提起我父亲,声音里往往充满了崇敬之情。为了生活,13岁那年,同龄人还在等父母端吃端喝的时候,自幼失去父亲的我父亲就不得不踏上了独自谋生的道路。他当过泥水工、木匠,还自学了电工。在农村十年的蹉跎岁月里,我父亲天天掐着手指头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好不容易娶上了同为知青的我母亲,终于过上了有人疼有人爱,有人知冷暖的日子。然而随着孩子的降生,生活的压力把这个年轻人几乎逼上了绝路,每天出勤下田的工分根本不能养活一家几口,于是他不得不趁农闲到城里找活干,凭着过硬的水电土木技术,身边逐渐地聚拢了一干跟他一起靠帮人建房子修炉灶维持生计的兄弟。
那时的人家烧饭用的都是砖砌的炉灶,而我父亲的打灶技术,在一帮兄弟中是最出类拔萃的。那时许多人家习惯砌三眼灶,有外镬、中镬和大镬(大锅),还外加两只小调镬。有钱人家会请风水先生测定砌灶方向,新灶砌成,灶面还要涂上一层朱砂,光光鲜鲜地等着陪伴新房子一起慢慢变老。
帮城里人修房子打炉灶,主家会烧一锅新灶汤团给瓦工师傅吃。家境富裕一些的人家还会管烟管饭,我父亲不抽烟,但凡人家塞给他水果糕点,他推却的态度就不那么坚决了,总是装模作样地跟主家客套一番后,叫拍档们吃了,自己那份默默留着,待到晚上骑车回家塞给我。
往事如烟,回到城里的我身体很弱。有一晚我又突发高烧,护士姐姐善意地安慰道:“打一针就好了,不过这种退烧针很痛的。”之后,父亲蹲下来说要背我。父亲的肩膀就在我面前,只要一伸手,我就能攀上去了,可是那一刻我被莫名的羞耻感捆绑着,觉得自己长大了,脸上发烫,感到很别扭。我看看周围,对父亲摇摇头拒绝了。
步出医院,父亲看看四下无人又给我俯下了身子,我还是自以为坚强地坚持走路回家。
就这样一而再地被我拒绝后,父亲有点不知所措地默默走着。偶尔偷偷仰望父亲被生活的重担压迫着但依然坚挺的背,粗心的我猛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拒绝父亲呢?其实年少无知的我也是很希望能爬上父亲的背的,即使看起来它是那么的单薄、瘦削,但至少能让我重温一回童年的梦,温暖这个受疾病折磨的夜晚。
于是愚笨的我开始祈望父亲会再一次开口说要背我,还暗暗地把开心的表情也预演了一遍。可是,父亲再也没有开口,而倔强的我也始终沉默不语地走在那个其实本可以令我们父女都难以忘怀的晚上。
后来,父亲当上了业务主管,当上了公司老总,当上了创业者。父亲越来越忙碌了,而离我却越来越远了。
多少年后,当父亲已悄然老去,我是多么多么的后悔,我曾错过了生命中这么一个本可以攀着父亲的肩膀撒一撒娇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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