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蛋蛋

　　已过耳顺之年，老母亲仍叫我的小名，声声呼唤亲昵而温馨地弥漫了心房，漂泊而苍老的心有了依偎，我仿佛回到了少年，瞬间变得年轻了。老家周原一带像我这个年龄的人都有小名，它是家庭的寄望，时代的印记。如今已经成为游子记忆中难以抹去的乡愁。

　　母亲曾经说过，大哥出生时，由于接生婆的剪刀消毒不彻底，导致脐带感染。祖母用烧过的草药灰烬，反反复复吸干感染脐带的脓水后，把大哥捂在怀里日夜守护，终于保住了性命。祖母给大哥起了个小名叫“捂捂”。捂出的生命，悟性开窍，聪慧过人，大哥曾连跳两级，高中成绩依然名列前茅。我出生那年，农村医疗状况依然是缺医少药，又遇到三年自然灾害，虽无衣不蔽体之虞，却有饥肠辘辘之苦，鉴于大哥出生时的险象。祖母给我起了个小名“蚊蚊”。蚊子是四害之一，可它不惧环境恶劣，逐臭趋腐而生生不息。这令人生厌的小名在人们的叫声中，让我顺利度过了生命脆弱的儿童时期。及至青年，村里的老人们遇到蚊子叮咬时，若看见我就会戏谑道：“你又来咬我。”说着举起巴掌轻轻打在我身上……

　　小名也叫乳名，多半只是在亲人间传唤，顺口而亲切。户口本上一般不会出现小名。到了上学或外出闯荡，很多人会起大名，也叫官名。我们如今所填的表格“曾用名”一栏，绝非小名或乳名，大都是用过的大名。小名的寓意之深可见一斑了。

　　我的父辈们大多是扫盲速成班毕业，识文断字的人很少，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往往是孩子出生后才临时起名字，起的小名多为求生祈福。大致分为动物类，虎、狼、狗、猪；植物类的，桃、梅、菊、花；有按四季的，春、夏、秋、冬；还有以石、钢、铁、铜等命名的，雅致一点的名字是较为现代的事。大多数名字听起来土得掉渣渣，什么“狗剩”，其意思是狗都不要这娃，定能长命百岁。“狼娃”“虎娃”希望勇猛强悍，无人匹敌。“猪佬佬”极尽疼爱之意。“眼黑”是我们村的一个妇女的名字，已经成了老太婆，村里人仍叫她的小名。后来母亲告诉我，她的父母多年来不生孩子，人到中年才有了个独生女，难掩欣喜之情的父母，就起个小名“眼黑”。眼黑的方言之意为讨厌，加之晚年得女，成长不易，便正话反说了。还有叫“稀罕”“缺物”的，大都是生了五六个男孩或女孩，又生了一个女孩或男孩，真成了家里的稀缺人儿，由于父母疼爱有加，呵护备至最终小名变成了大名。现在回味起来，难免让人忍俊不禁。

　　现在的爷爷奶奶们给孙子起名子，没有那么土气，却有脱不了迷信的嫌疑，求签问卦，生辰八字之类的舍得花费些银两，总得起个大吉大利的名字。年轻的父母们给孩子起名多半要搬开大字典，查找一些极具深刻含义和辨识度较强的生僻字，暗含初为人父人母的文化水平之高非同一般。这常常让首次拿到花名册的老师点名是一下子屏住呼吸，蹙紧了眉，怎么读？只好查阅字典。老师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学生。

　　人生相伴在四季轮回中，四季轮回中成就人生。少年、青年、老年，无限的时空，消耗着人有限的生命。人，就是这样，每个时段要有每个时段的精彩，每个时段要有每个时段的活法。不是丁克一族，老了，就得有子嗣绕膝、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可如今年轻人，迟迟不肯结婚，催着结了婚，迟迟不生孩子。这与“适龄结婚，结婚生子”的祖训大相径庭。

　　在焦灼和期盼中我有了孙子。我这个开始老朽的生命，看到了后有来者的希望，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悸动与欢欣。看着他在婴儿床上露出圆圆的脑袋，紧闭着双眼，粉红的小脸蛋上嘴巴嗷嗷待哺的样子，摄人心魄，强烈的保护欲让我不顾他们起好的大名，脱口而出：“丑蛋蛋”！俗吧？尽管没有人认同，我只认为我所寄予的满怀希望和祝福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的。就如同热恋男女难舍难分而不得不离别时相互的嗔怨：“我恨你！”“我也恨你！”入木三分地把彼此深情地“爱”表达到了极致！“丑蛋蛋”不就是我内宇宙中难以表达的金字招牌？每每呼唤“丑蛋蛋”时，他会从这个与众不同的称呼中感受到异样的热情和温暖，圆圆的小脑袋会循声转来，望着我露出甜蜜的微笑。直到他上幼儿园了，他清楚地宣告：“只有爷爷才能叫我丑蛋蛋！”不知是他感觉到小名的土气，还是专属于爷爷的宠爱。随着年轮的增长，我相信他一定会理解我给他起这个小名的良苦用心。

　　一声声“丑蛋蛋”不光隐含着爷爷所期盼的你要成为健康俊朗的男子汉，一声声“丑蛋蛋”也消解着爷爷魂牵梦绕的乡愁。